烟雨楼台, 长笛向晚, 一曲终,她在亭边笑, 道是朝朝暮暮又朝朝,纷纷茫茫为了甚。
他以笛做剑, 斜指夕阳, 说夸父逐日, 想要的永远在天边。
她又笑, 慵懒的,冷诮的,不以为意的。
记忆中她总在笑, 高兴时不高兴时,生气时悲伤时,甚至连一杯毒酒送到面前,她也仍然在笑。
他问过她, 为何爱笑,却只得了她一个促狭的白眼。
因为我笑起来最好看——她问他, 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她是世间宠儿, 受尽万般宠爱, 一个回眸就勾走痴魂无数。她总是很快活, 也最擅长给自己找快活,在遇见那个人之前, 她一直都那么快活。
而当她不快活, 便要这世间与她一起不快活, 要人人不得快活,陪她心碎泪流。
皇帝拎着三尺剑,在亲手栽下的桃花树前癫狂,斩尽一树桃花。末了他丢掉剑,在侯松白手中的铜盆里洗净了手,将『毛』巾掷回盆内,淡淡道——
“太子无能,监军不力,发临海屯田,即日启行……去吧。”
………………
别宫里一片兵荒马『乱』。
别宫是皇室产业,却并非太子所有,只不过太子一直住在这里,成年后也未搬离,所以便被默认为太子的府邸。如今皇帝一条谕令要将太子发配到临海去种地,罗睺等人还被关押在禁卫军牢里审问,宫里来人要将太子的行李带走,言里言外,却是要将太子在别宫的所有家当全都收缴。
太子在别宫住了十几年,留下的东西何其多?那些书籍衣物倒是好说,但库房里积年累藏下的宫中赏赐和那间没人能进去的实验室,到底该如何处置?
“咳咳,又不是不回来了,收拾的那么干净作甚?”朱老太监抄着手,佝偻着肩背,冲赶来问主意的众人道,“不好收拾的,贴张封条也就是了。”
众人闻言,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了地,他们惊慌失措,是被皇帝那谕令吓着了,以为太子这一下要被打到尘埃里去。可朱老爷子一句话就定了论,太子……还是要回来的。
宫中来人本要将所有物件收走,听闻朱老太监发了话,只得发讯回宫请示侯松白,得了后者两句不咸不淡的斥骂,叫他们顿时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太子摆明失了圣眷,皇后早逝在宫中全无依仗,这太子的位子多半也保不住了。宫中人踩低逢高是惯态,他们这次领命来别宫,将主意打上太子的家当也不足为奇,只可惜先有朱岩,后是侯松白,两位大太监都表了态,他们再没眼『色』也该识趣了。
最终太子的行李打包好,只有一箱子衣物与一箱子生活用品,别宫的宫人有了底气,自然不肯把太子的家当往外搬,别宫里值钱的东西,从书籍古董到器具玩物,通通装进库房打上封条,谁也别想动。
朱老太监抱着猫,坐在廊边看着。
宫里有些老人或许还记得,当初皇后在时,这样的闹剧三五不时,总要来上那么一场。这天底下也只有皇后能把皇帝气的七窍生烟火冒三丈,还没地发,只能窝着生闷气,憋着狠干些我不叫你出门不给你买荔枝不让你穿新裙子之类的幼稚事情,过几天气消了后悔了,便偷偷跟人问皇后这几天的情况,要是皇后过得好他又不高兴了,总得再磨上几天,才好意思跑去找人和好。
如今又多了个太子。
太子的『性』情不怎么像皇后,更不像皇帝,可却也分别继承了皇后骨子里的傲慢,与皇帝『性』情中的狂妄自大。要他低头做戏可以,要他真向人服软,那是万万不能。而他身边的人都得全心全意顺着他,若有人逆着他,与他顶着干,他是没耐心也没兴趣去感化对方的……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朱岩撸了把怀里的猫,这只短『毛』猫已经肥到懒得动的境地,耷拉着脑袋在他膝上装死。
他老了,折腾不动了,只希望一切都安安稳稳和和乐乐……但愿这不是个奢望。
………………
临海是个流放地。
它夹在北疆和西南的边境线上,小小一片区域里挤着三个星系,其中一个是只有几千颗恒星的矮星系。实际上帝国的整个西部,都紧邻着充斥着暗物质的『迷』『乱』星域,当初帝国从西南起源,正是因为周围绝大部分区域都是难以探索的『迷』『乱』星域,才会决定举国向东部迁移。
话归正题,临海被发现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原本充斥于此的暗物质不知何故消散到普通宙域的程度,帝国的探索队在确认了这一事实后,便开始着手于对这片新宙域的开发。像这种边境的荒芜之地,即便已经探索出的矿星不在少数,可一方面路途遥远,另一方面安全保障太低,很难吸引来民间自发的开荒者。所以眼下的初期开拓还是依靠着帝国官方的力量,大量的罪犯被运输至此,作为星球改造工程的劳动力,星球改造是一个漫长的工程,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势必要在这些荒芜的星球上劳作至死。</div>
路海澜被发配到的地方,全名叫做临海海九三七七开拓星,在诸多的开拓星中,是改造进度最高的一批。星球表面的大气环境已经基本改造完毕,人们可以离开开拓基地在外界活动,地表重力比帝都略高,但仍在人类能够承受的标准重力范围内。如今整个星球表面正在进行着生态系统的人工改造,路海澜走出太空船,就看见了码头上被随船卸下的一大批红杉,肩膀上也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
“走啊,不走你挡什么路?”
太子殿下收回视线,压了压帽檐,扭头向后看了一眼。被他看着的人扯了扯嘴唇,引动脸上蜈蚣似的伤疤跟着扭动,满脸凶气,眼一瞪,粗声道:“你看什么?”
太子殿下冲他笑笑,然后一拳抡了上去。
等前面的官员带着基地的卫兵赶到时,局面已经发展成了群殴。能够被送来临海的犯人无不是判了重刑,个个都是硬茬,在飞船上呆了小半个月,每天只能窝在舱室里,比在监狱里还憋屈,如今终于被放出来,一丁点火星都能燎原。
而在斗殴的人群中,满脸是血,连囚服都被染红了小半的路海澜格外显眼,这些血自然不是他的,他身边倒着一地人,看见端着麻痹枪冲上来的卫兵,很是配合地举起双手,在被带走前,还冲人斯斯文文一笑,问:“能给张纸巾吗?我擦下脸。”
于是抵达临海的第一天,太子殿下就被关了禁闭,一关就是三天。
通过同日来到基地的其他犯人之口,路海澜在被放出来前就有了点小名声,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一批的新人里,有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家伙,是个硬茬。
托此之福,太子殿下的室友们待他很是和善,甚至事先帮他整理好了床铺,然而他在房间中走了一圈,看完浴室里那个唯一的公用马桶后,就和和气气地笑着,把他的室友们送进了医务室。
于是太子殿下又进了禁闭室,出来后,他已经被基地认定为高度危险分子,因此得到了单人牢房的特殊待遇。
他跟看守要了清洁剂和扫除工具,亲手将牢房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满意了,不折腾了。
皇帝将他发配来临海,命人伪装了他的容貌,隐藏了他的身份,将他与一船罪犯丢在一起,是要叫他吃点苦头。而另外也有一队人,在明面上打着太子的旗号,被送到了临海的另一颗星球。
路海澜心情很复杂。
皇帝让他吃苦头只是附带的,保护他才是真的。即便是在他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对方也仍然努力想要扮演好父亲的角『色』,这是何等的执念?正在做相同事情的路海澜隐隐明白,就像是镇压在他心底的那朵白莲一样,一旦失去了这份执念,他们将无法再保有此刻的自我,更不清楚自己会变成怎样。这份镌刻在血脉之中的疯狂,如跗骨之蛆,是路氏皇族头顶上挥之不去的诅咒。
海九三七七开拓星最主要的农作物,是改良型土薯,也就是土豆。
这种改良后的土豆生长极快产量极高,是最佳的营养剂基料。整个开拓基地里几十万犯人,就靠着几间温室里的几百亩土豆度日,每天都是土豆味的营养剂,搭配上清炒土豆叶子,半个月就能把人吃疯。
为了防止犯人因为心情压抑而引发暴动,基地采取了比较宽松的管理方式,犯人们在下工后,就能去指定区域自由活动,凭借基地按劳动发放的工资点进行消费。这里有商店,售卖数量极为稀少且昂贵的烟酒等消费品,还有游乐场,影院,体育馆等等娱乐设施,以及……钟点式酒店。
“嘿,帅哥。”一名女犯夹着根没点燃的香烟拦在了路海澜面前,将那根烟凑到他面前,炫耀般地晃了晃。
“我还有一整包。”她用充满诱『惑』的口吻冲路海澜道,“只要你肯陪我……”